赤松

【维勇】奇迹先生(下)

牛角面包:

*大提琴维&小提琴勇


*前篇:(上)


 


一直到音乐会结束,维克多都没有看见他。




这没什么。是我忘记了给他一张门票,是我的邀请显得诚意不足。一个街头音乐家也许没法负担门票的钱——维克多尝试着说服自己,即使他已经开始隐约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安慰自己的努力往往根源于某些忐忑的失望。




他背着他的琴盒在维也纳街头瞎晃悠——雅科夫一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你应该立刻回酒店休整!机场的记者和粉丝们还等着一个精力充沛的尼基弗洛夫!”一定会有样的咆哮,尤其是司机先生和助理女士恐怕又在大动干戈地到处找他。




但是——反正——这也不是维克多第一次不听话了,他随心所欲的程度大多数时候还和他16岁时不相上下。




他的确是跟从着内心走——否则也不会又回到昨晚遇见那个人的地方来。其实就在音乐厅后边,昨晚刚下过雨的时候街面还是湿漉漉的,那个亚洲人就蹲在路边的梯子上,正收拾着他的琴盒。像他那样的街头艺术家总是让维克多想起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电影,而他的东方口音又带着点儿可爱的执拗。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的琴声——他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维克多鲜少遇到过有谁能像他一样完全用充沛的感情表达音乐。他的技术算不上炉火纯青,但细腻到极致的情绪几乎能盖过这点缺陷——就只差一点点火候。他需要一个再给他添把火的人。




维克多拉了一下肩上的琴盒带子,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时间长了马卡钦实在是有点儿沉。但他显然休息不了——因为在拐角那个旧货店更远的地方传来了他已经有点熟悉的琴声。




勇利还在尝试着把那支《伏尔塔瓦河》改编成更轻柔一点的独奏版。他没注意到这支曲子宽广或轻快变化多端的旋律已经引来一些听众——噢,他总是那样一心一意于自己的音乐,是不是?维克多笑起来——在这个小可爱面前他似乎总是抑制不住想笑的冲动,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愉快。




而小提琴还在做一组重复八连音的时候,突兀又天衣无缝的短弓低音加入进来——勇利被吓了一跳,然后他看到了就地坐在他身边阶梯上的维克多——他低着头顾着自己的指法,熟捻地跟着他的旋律,那安然若素的样子就好像他打一开始就坐在那儿了。听到小提琴的声音突然断了,维克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露出一个询问的神情——就好像造成这个令人困惑的局面的人不是他而是勇利一样。




勇利回过神,小提琴也紧跟着继续流动他的伏尔塔瓦河——噢,他在心里有点儿痛苦地呻吟一声,维克多和马卡钦总是给他带来压力,现在他的手心又开始冒汗了——但是维克多的侧影后面那轮快要沉进地平线的夕阳确实比平常更耀眼一些,他不得不承认,他心底确实存在一瞬间的雀跃——现在这种雀跃正随着音乐声在他本来平静的心口上折腾出一道越来越大的口子。




“美丽的伏尔塔瓦河。”维克多在这支曲子结束以后低声感叹。“噢,是啊,它是一条好河。”勇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这胡言乱语让维克多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不得不整个人倚靠在马卡钦身上——勇利简直想抽自己一下,但他同时又感到有那么一丝丝的恼火,有那么好笑吗?瞧他,笑得浑身都在抖。




“的确是一条好河。”维克多终于停下来,但话音里还带着微微发抖的笑意,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一点泪水,“可爱极了的河。”他意有所指。但勇利显然没有察觉到,他只是微微有些愠怒地大力翻着他的谱子。




“嘿——”维克多忽然说。勇利转过头等他的下文——维克多把马卡钦圈在怀里,肩窝抵着琴把,手肘撑着琴身,侧着脸懒洋洋地看着他——那样子让勇利的眼睛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飞快地别开去。但维克多毫不在意:“来一支快乐一点儿的怎么样?为了我们的好伏尔塔瓦河。(他顿了一会儿,留心观察勇利脸上瞬息万变的无措、尴尬和恼怒,并以此为乐)乔普林的原创Ragtime第一号怎么样?”




这倒让勇利有点儿惊讶了——一方面是维克多竟然野心勃勃地想尝试一支没有钢琴的Ragtime,要知道钢琴可以称得上是这种音乐的灵魂;另一方面,是他所熟知的浪漫派推崇者维克多竟然也对这种美国流行乐感兴趣——这是他所不熟知的。




而维克多已经指挥马卡钦自顾自跳起了舞——那旋律真的就是一种跳跃式的舞步,已经具备它后来衍生出的爵士乐的初步风范。勇利很快加入进去,两把琴转着圈跳起一种类似“客厅舞”的双人步伐——他们互相是彼此的鼓点,互相是彼此的烈酒,就像是南加州穿越仙人掌和沙丘的阳光大道,他们在青年酒吧喝一整杯班卓和吉他作背景的不掺水的茴香汽水,然后回到他们刷白漆的老式福特上,再次跟着黑键乐队的CD吼个不停。




如果真有那么一段旅程,那一定会是他生命里最难忘的部分。勇利恍惚地想着,他似乎还能闻到那辆可能真的存在过的福特肌肉车里座椅皮套的气味,尽管充斥着鼻腔的只有维也纳温暖的空气和微尘。




等到他们最终停下琴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密密匝匝的听众——音乐之都的居民们就好像生来就被音乐天使祝福,他们浪漫主义的耳朵总能捕捉到大街小巷的好声音。




勇利敏感地听到有人在惊呼维克多的名字,还有一些伴着快门声的喧闹——他当机立断冲向维克多,把马卡钦塞回琴盒扛上肩头,连带着抄起自己的琴,一把抓住维克多麻溜儿开跑。而维克多只来得及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捡起飞落的谱子。




他们挤开人群,勇利拉着维克多奔向一辆靠着墙角的旧自行车。“快上车。你拿好维克多。”他把自己的小提琴塞进维克多怀里,回头看了一眼追上来的记者,迅速跨上车,顺着下行的石板路放开刹车俯冲。




勇利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地避开行人和路灯,可惜他不能回头,否则他就能看见维克多从没露出来过的笑容——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阳光灿烂。他听见过很多人请自己上车,那些劳斯莱斯或者凯迪拉克尊敬而优雅地敞开车门,而就在刚才,这人用命令式的语气和动作一把把他推上这个摇摇欲坠的铁架子后座——这小可爱真是每次都能给他一个多少伴随着点惊吓的惊喜,譬如他现在竟然能同时负荷着一个成年大块头和他的大块头提琴——以及一把在这两者面前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提琴——有点磕绊地躲避狗仔,这让维克多在担忧自己随时可能摔下车的空当里还能感慨一句:“噢——他简直帅呆了。”




而怀里抱着的这个小家伙。维克多笑得更开心了——维克多?哇哦,这真是他今天最高兴的第一百件事——之前的九十九件都不可避免地和这辆车正高度紧张的司机相关——我真高兴认识你,亲爱的维克多。他抱紧怀里的小提琴。




自行车最后在一个僻静的小角落里刹住车——维克多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上勇利背着的琴,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鼻梁哀叹了一声。他揉着鼻梁下车,勇利也和他一块儿下来,保持着脸上那个略微神经质的警惕表情——这让维克多又一次没憋住笑了出来,尽管他的鼻梁还疼。




他太可爱了。他简直可爱到——维克多这一次扎扎实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此前从没产生过这种想法。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要是雅科夫知道,一定会挖苦他:“哦,维恰还有不敢想的事吗?”




“别那么紧张,我们已经甩开他们了。”维克多最后只能说,但他笑得并不自然。好在勇利也没有注意,他呼了一口气,那个忽然放松的表情让维克多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他发誓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跟从心的指挥抬手把勇利额前滑落下来的一缕额发拨开。




他意识到了这个动作显得有点儿不合适,于是他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你没有来,是不是?音乐会?”勇利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噢——我去了。位置比较靠后,你应该看不见。”但是维克多去找过他,如果他像维克多一样想再次见面,他应该等着。维克多地思绪在这里开始变得有点不稳定了:“你一结束就离开了?是不是?还真是自说自话。”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了,这不该是——这不该是他说的话,也不该是对面前这个人说的话。而勇利好像真的有点儿抱歉——嘿,他真的不必要,这样反而让维克多感到更加……憋得慌。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即使是维克多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能说的。总之这气氛不大对劲。维克多清了清嗓子:“早就想说了,你的体力真好。竟然能——”手机不合时宜地在他衣服里震动起来,说真的,维克多有那么一瞬间有点儿感谢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他赶紧接起来,雅科夫的声音穿透了耳麦:“你在干什么!擦亮你的眼睛看看你的手机现在几点了!飞机可不会等人!十分钟以后如果你没有出现在——”维克多挂掉了电话。




“呃,我得——我得赶紧走了,我的老师在——”




“哦,哦,没关系,快走吧。”勇利不自然地揪紧了勒在肩上的琴盒带子,大约过了三秒钟才猛然反应过来维克多盯着他的手的尴尬眼神,他慌张地把肩上压得他快喘不过气的琴盒卸下来,还给本来的主人。




马卡钦和维克多各自回到主人怀里。说真的,就这么看着那同名的小家伙离开自己还真是有点儿——有点儿——维克多抿了抿嘴唇。“那我也——呃,先走了。”勇利僵硬地笑了笑,跨上车,像来的时候那样飞快地离开了。




他的出现像圣桑的竖琴一样清冷,突然但又戏剧化地并不突兀。他的离开也像巴赫的长笛一样不留痕迹,每次都能画一个完整的句号——即使留恋不舍或者回味无穷,也很坚定地不予补充的句号。




“……您给这一次巡演定下的主题是——”


“Love and Life.”


“爱和……生活?”


“这两个词的意义很灵活,Love可能是任何形式的爱,Life可能是生存、生活、生命,都有可能。我觉得不能单一地理解。”


“这个主题——跟您之前的巡演主题都不太一样啊。”


“噢——是的,我的朋友们都对此感到惊讶。但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是不是?我得承认此前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两个看起来很寻常的词。”


“我想您的粉丝们不会同意您的谦辞。”


(笑)


“不,不。这你得理解,我想关心我的人们也能理解。很多人——当然了,包括我——总是以为想象和假设,还有观摩得来的经验就足以支撑我们去表达。音乐也是如此,对不对?我对love和life的理解——我得抱歉地说,此前一直停留在构建框架的阶段。”


“您认为那不是真的?”


“哇哦,很高兴你这么一针见血。如果一定要尝试理解我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可以这么说。”


“……这无疑是个很惊人的说法。我想可能不仅是我感到震惊。您能解释一下吗?”


“嗯——我从来不太擅长这个——打个比方,就像是,从前有个机器人,他看起来像极了真人,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个真实的人类,他甚至还有点儿善良呢,所以大家都为他感动。呃,不过他的确不是真的,对不对?为此机器人得向大家道歉。而现在,如果我们把那些金属换成血肉,把只懂得模仿和拷贝的芯片换成心脏——当当,他就能变成一个真正值得大家喜爱的人了。”


“——哇,这个比方可真是——”


(笑)


“如果我这么说没错的话,那么,机器人尼基弗洛夫先生(笑),是什么样的契机给了您血肉和心脏呢?”


(沉默一分钟)


“与其说是契机,不如直接说是一个人。”


(转特写镜头)


“我——嘿,真是丢人,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他——我在维也纳街头遇见他,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一位街头艺术家,后来得知他可能是帕格尼尼大赛的参赛选手——这个挺让我惊讶的,不过也恰好能解释为什么他的技术相当不错。”


“您了解他的琴技?”


“对,我们——因为各种原因合作过两次。他是我遇到过和我最有默契的人。相当默契。而且,我们很互补。”


“互补?”


“对,各种意义上来说。在维也纳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他教会我很多,我甚至还学会在街头表演以后数一数盒子里的钱(笑)——你知道,那意味着陌生人对你的肯定,从某个角度来看,具有音乐会的掌声所没有的价值。他——让我感受到很多东西。比如我说的love和life。”


“您之前说love可能指任何意义上的爱?”


“是的,任何意义上的。”


“您——我注意到您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用了阳性人称?”


“对,他。他是个男人。尽管看起来像个男孩儿。”


(沉默一分钟)


“您的勇气和您的艺术一样值得尊敬。”


“谢谢。不过我自己可不太尊敬我之前的成果——如果它们称得上是成果的话。是——是他让我明白艺术——音乐的意义,他教会了我love和life。我想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余生能跟他继续学习。”




勇利把录像带抽出来,后面的内容意义不大了。他向上帝——或者随便什么神发誓,他只是偶尔——极其偶尔——才会回顾一下录像的内容,凭借维克多的一言半语想象他找到自己的千辛万苦——尽管那家伙从来懒得说。




“勇利?”维克多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你在做什么?汤要凉了。”




“听音乐。”勇利顺口胡诌,为了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他又找补,“肖斯塔科维奇。”




维克多显然一开始就没有准备不相信他,因此勇利说什么他都全盘接受:“哦,我喜欢他的爵士第二号。”勇利困惑地皱起眉毛——他还以为维克多会喜欢难度系数更高一些的,毕竟他总是钟情于惊喜型,而不是这种大家都喜欢的。




“要是改编一个手风琴版本,你觉得怎么样?”


“手风琴?你想把什么换下来?”


“嗯——小提琴?”


“不,绝不,小提琴是灵魂。”


“小提琴不是非得是灵魂。如果改成手风琴,味道会不一样。”


“你不能——”




他们每天都有这样的讨论——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幸运的是和我的知己成为恋人”也许有人会认为知己不适合相爱,但是能成为知己也许还是多少带着爱意,说不定最后就能像他们一样——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灵魂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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